钟至未牌,三位蓑客踩石踏泥抵达衡阳近郊。
衡阳县乃衡州府首县,位置奇特,东邻罗霄,耸立天光山、四方山、园明坳;南挨着南岭,伫立塔山、大义山、天门仙、景峰坳;西接为熊罴岭、腾云岭,北倚大云山、九峰山、衡山。
叫四方崇山峻岭一围,又经千万年雨水冲刷,卷来亿万土壤,堆为盆地,又湘江、舂陵水、蒸水、耒水、洣水滋润,育一百三十余万顷良田,每年产稻近四千余万担,可供万历朝一亿(虚设)生民四年嚼用,遑论衡州府只为湖广省一上府,以此推之,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之论绝非虚词。
何如,好景不常在。
自三月春末至五月仲夏,淫雨霏霏,绵延两月,浇得三湘之地,全无生机,尽是死寂。
鹤轩一路行来,郊野稻田积满雨水,秧头淹浸,田沟小洫亦被塞满雨水,又因三相水的水位暴涨,无法倾泻。
成千上万的湘农身披蓑衣,头戴斗笠,弯腰持锄,下脚蹬锹,掘起路旁的泥土,培在沟闸上,希冀堵住一江四水满溢出的浑水。
田分三等,农分三类:
上等水田,毗邻江水。
平日仗着一江四水侧卧,不惧干旱,即或山洪,亦可顺江排泄,不惧久涝,无如沧海桑田,天地之间杀机四起,葵水寒力久胜往昔,大雨倾盆,水田淹没,融于一江四水,变为河床。
租赁上等水田之人,多为地主佃户,秧苗冲泡,自知今秋再难缴税,一个个跪地痛哭,捶手顿足,告骂龙王。
中等平田,隔邻江水。
昔日仰仗水车导水,不惧小旱,今遇淫雨,江水暴涨,从隔邻变为毗邻,虽未淹没,亦未远矣,田主心愁如焚,一惧江水再涨,淹没秧苗,今秋颗粒无收,二怕秧苗久泡,根系浮动,今秋满获瘪稻。
或动手掘土,护埂加埂;
或捶手顿足,跪地祈天;
……
下等山田,远隔江水。
平日少倚江水,全看天时,旱时愁苦,卖儿卖女,涝时反生欢喜,多数贫苦农夫租种,开沟放水后,一个个屹立田埂,握锄扛锹,守护下面前来掘埂挖土的“贼子”。
鹤轩三个外来蓑客,一路行来,引得众人瞩目。
“快瞧那个白花花的小腿,一看便知是个娘子!”
“呦!可不是小娘子!沾了泥点,反觉更白!”
“噗!没点眼力劲,那一定异人,谁家小姐出门穿草鞋?”
“异人命是真好,顿顿吃酒吃肉,夜夜有娇美小娘陪侍,白日只顾习武,从不干活,出行骑马,刀剑傍身,比府尊老爷的牌场还大,现在大雨不停,他们估摸着躲在那家酒楼饮酒作乐呢!哪像我们这些泥腿子每日劳苦,末了挨到冬日,缸内仍无余粮,还得节衣缩食。”
“咱们今冬节衣缩食,吃糠咽菜,度过难关,但那下面那些狗杂种可就难说了,往日仗着田产极多,肆意吃喝,置衣显摆,今日造难,再无余粮,可算遭报应了!”
“水灾一生,粮米渐贵,典衣卖被也难买到几升粮米,合该让他们尝尝卖儿鬻女的报应,老天爷是长眼的!”
“长什么眼?我说老天爷仍是瞎眼,往日只缴官府、士绅老爷的粮,异人一来,又得交一份粮,交来交去,米缸能落下几斤嚼用?恐怕还不够开春的稻种。”
于时,一位蓑衣老者颤巍巍行来,举棍敲打四人,颤声呵斥:
“四个皮猴,取了婆娘还不定性,怎可指说大人之事?守好田埂,保好婆娘才是真!”
四人臀部吃棍一敲,意欲发作,回顾老者,改忿作笑,吆声保证:
“三阿公放心,我们筋骨强壮,顶雨夜守,准保田埂无事。”
……
“三阿公,您老身体不好,雨势又寒,小狗子送您回去把!”
蓑衣老者颔首拄棍:
“老头子的苦未受够,还死不了!”
言罢转身,遥看湘江湍急,涛水激荡,浊浪排天,哗啦逾雷。
鹤轩三人斜穿窄路,把左近水患看了个遍、听了个透。
萧三贫苦出身,感触颇深,一步三回头,唏嘘垂泪。
月婵虽非农女,亦是阎闾小女,见洪水骤起,恻隐一动,心直口快说道:“此县居民,好生可怜,郎君列为玄门高足,身具仙法飞剑,不若一展仙法,驱散乌云,褪去洪灾,免了衡阳农户的磨难。”
鹤轩目睹此境,闻言一吁:
“善念正心,勤用修行,须记世道艰险,倘无杀生成仁之念、济世救人之情、如履薄冰之性、无善无恶之悟、深思远虑之量,切忌出策谋划,避免一德不兴,万恶奋发。”
“我等步履玄门,虽要积累善功以证仙业,却不可施法渡济世人,免得凡夫无心劳作,一心倚神,不仅害人,更会害己。”
“而且,洪涝虽凶,少伤人命,多损稻田,实乃天恩,俟洪涝一过,便可无忧,余下平祸事宜,全仗生民相互帮扶,共济难关,岂是仙法变米可以弥补的?”
“想吾师尊极乐真人,功行至高,亦不敢干涉红尘因果,只杀得一条乘机作乱的蛟王,减弱妖孽外患,你我已算元神练气士,总归玄门,受天规束缚,不可驱除劫煞乌云,平白干惹天地因果?”
月婵吃鹤轩一顿“天规”教化,小脸煞蔫,兀自嘟嘴:
“妾身知错,但是水患仍需解救,请郎君想个法门,治上一治。”
鹤轩伸指一戳月婵印堂,言语宠溺:
“好你个刁妾,尽撺掇我干惹因果,他日定被你缚在红尘,再难脱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