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声入耳,应是早市结束了。
这是田家拥有码头起便定下的规矩,每日开市时,以鼓鸣为号,闭市也是用鼓声催促各路交易者速战速决。
巳时过半,阴寒未褪却陡增,偌大的一座城竟毫无一丝生气。
灰雾裹风,滚滚似浪,从码头不断地向城中堆砌而来。
一路狂掠,厉风将五官从面盘上撕走,以息力相助战马飞奔,犹留总算赶在早市结束前到达城门。
此时,只有几个卖茶的摊主在为赶集归来的人们准备热茶,守城门的士兵用衣领裹住了大半张脸,伫立在凛冽的风浪中,眼睛眯了起来。
今日布告栏,并没有特别新鲜的消息,显得特别空旷。他抢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,将吕长老已准备好的更名布告迅速张贴在城门下。
此处乃是赶集之人从早市归来的必经之路,各路眼睛和耳朵也会混入其中,借此掩盖他们的真实身份和行动。
“老板,来碗热茶。”犹留喊了一声,接着把马栓在茶摊旁的木桩上。
茶摊正对面着布告栏,他找了个最高位,视线最宽阔。他刚坐下,老板便把热腾腾的茶端了上来。
“公子,慢用。”老板看了他一眼,神情骇变,却没有言语。
昔日早就习惯了这种注视,他悠哉吹着热茶,双眼注视前方,等待即将发生的喧闹。
不到一刻钟,赶集的人们果然挤入城门,如常停伫在布告栏下,仰着头等待识字的人将布告一一念出。
“私生子就是私生子,这个混蛋竟然要脱掉博赫姓氏,成为野林自由人。”听完更名布告的内容,其中一个老男人怒不可遏地冲着布告比着手指。“私生子是背叛者,他背叛了博赫,巫医没有冤枉他。”
这比他想象的结果要文明许多。
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。掌管着博赫家族的经济命脉,吕长老这一辈子做事,从不临阵磨枪,若是实施,必已弓调马服了。
经过师徒三日的交心,对可能发生的各种后果,犹留已有心理准备,能承受铺天盖地地谩骂。他估计,只要更名布告被宣读,就会立即有忠诚之民将布告撕裂成碎片。
或许是早市已疲,人们已没有力气谩骂他。
第二碗茶进如肚子,布告栏下的议论越来越热烈,但依旧比平常嘲笑私生子要友善悦耳许多。
在野林,任何一个人要脱掉家族姓氏就等同于背叛家族。何况。私生子要脱掉的是七子七族姓氏之一的博赫,是阴城百姓心中神圣的姓氏。
“巫医族早应该把他烧成灰烬。”另一个男人骂道。“二公子就不应该感情用事。”
“既冠了博赫姓氏,生是博赫人,死是博赫鬼。”人群里响起了一道高亮的声音。“私生子玷污七子七族姓氏,背叛诸神旨意,应该下地狱,永不超生。”
“烧死私生子,火祭诸神。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。
“烧死私生子,火祭诸神。”
“烧死私生子,火祭诸神”
布告栏下的喊声,一声高过一声,充满了正义。
这一刻,似乎所有的罪恶都来自私生子存活于世,只要烧死私生子,野林就将恢复一年四季般。
可惜了,若是巫医族在此,大概会从心里乐出花来。犹留边想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,第三碗茶已凉了大半,入喉后就没了热度。
茶摊老板站在摊子旁,双肩抖得厉害,时不时还往他这边偷瞄。
一股熟悉的浓香扑了过来,他抬起头,刚看了一眼,暗叫了一声:平时呼天天不应,唤地也无灵。此时一说巫医族,巫医就到了。
今日的主要大事是为了昭告阴城,博赫犹留正式脱掉博赫姓氏,以犹为姓,以留为名,从此成为自由自在的野林之人。
惹不起躲得起!他低下头,盯着碗里碧绿色的茶水,祈祷着巫医族的人赶紧离开。吕长老告诉他,巫医族最在乎面子和权威,若是碰见,不要硬碰硬,把头低下,让巫医族走过去便是。
然而,那些鲜艳的衣裳从布告栏下的人群里钻了出来,环视四周,目光凌厉,寻找着目标。
巫医族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?这样的速度令他惊愕,看来从他离开吕家谷开始,私生子归来的消息已不胫而走。
为首竟然是巫医,烧红的眼珠子锁定了茶摊,径直走了过来,步伐坚定。
毫无疑问,他已暴露。
就连茶摊老板都瞧出了端倪,侧着身,用下巴示意他赶紧逃跑。
这是阴城,还能往哪里跑?他扯出了一抹笑容回应。
“我已经不是昔日的私生子了,我是犹留。”他对自己说。
曾经被烧的恐惧一直如长剑插在心脏上,从未拔出。
或许,这是个拔剑的最好机会。
和巫医族正面交锋,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事情。唯有证明他的实力,巫医族才不会肆无忌惮地锁定他这个无权无势且无能的祭品。
否则,就算今天侥幸杀包围,他日也必成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。
且在不久之后,野林的七家巫医族为了实现伺神的誓言和决心,定会团结起来,将他视为必死却还活着的祭品,把消灭他作为巫医族最神圣的使命。
此举不仅能令疏远许久的巫医族同仇敌忾,还可恢复巫医族在野林的地位。
若是事态发展到了那时,他在野林才是真正的毫无生路。
不听师父言,吃亏在眼前。吕长老再三交代他;贴完布告立即离开,不得逗留。可他偏偏留下来,只为了看自己的热闹。
不能让巫医族逮住!犹留扫射四周,快速搜索着可能离开的路径。
城门已关,唯有进入城堡或十字街可藏。比起城堡,十字街喧闹嘈杂,更适合他隐身其中。
下定决心后,他将袍帽拉底,快速走到木桩前,解下缰绳,就在这瞬间,一股诡异的力量已对准了他的背脊。
他不敢轻敌,便伫立在原地,琢磨着应对之策。
背后那股力量,迅速靠近,让他不得不警惕,擅长鬼哭狼嚎的巫医何时拥有了这般力量?
“四公子别来无恙!”
这声音,他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。
“巫医好眼力。”他的演技般,只能转身面对现实。
“搜林多年,寻觅无果。岂料今日,四公子竟送上门来,真是不可思议啊。”
“离开阴城,又不是为了躲开巫医。”
“是吗?”巫医笑了起来,狭长下巴越发锋利了。“看来从前是我太仁慈了,才让四公子如此泰然自若。”
“酒鬼忘记爹娘,也不敢忘记巫医你这张阎王的脸。”就算是今日,他依旧不敢大意。“枯木林、长子楼和吕家谷的阵法是你设下的?”
“巫医族是博赫的巫医,世世代代都在守护博赫家族,怎会陷害他们?”巫医很坦诚,“烧死你即可恢复巫医族的繁荣,为何要牺牲长子?”
原来,巫医的执着来自于烧死私生子的成本最低。
“既然如此,为何还让族长和长子被困于阵法中?”他相信巫医对博赫的忠诚,只是这种忠诚固执且愚蠢。
“非是巫医族的阵法,巫医有心无力。”
“那这里呢?”他嗅出了不同的味道。
“在四公子进入城门前,恰好设下了一笼子。”巫医若有所指。“三日前,得知详情后,巫医族便早早布阵,于城中守株待兔,等待四公子的到来。”
“天寒地冻,你也不怕冷成死狗。”
“背叛博赫者,人人得而诛之,这点小牺牲怕什么。”
“反正死的伤的都不会是你,你自然说得轻巧。”犹留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了。
“四公子已身在阵法中,这回恐怕插翅难飞了。”巫医劝道,“别看了,二公子在守长屏,根本不可能像上次一样带走你。
”
巫医并非只是恐吓他。
满心都是吕家谷的阵法,他对脚下之地毫无防备,竟不知不觉地走入阵法之中,并已和阵眼合二为一。
此时,他就是阵眼,阵眼就是他。
旋即,巫医开启了阵法,万丈金光自地拔起,直耸入云雾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