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睁开眼睛,火苗便似金针猛地扎进眼眶里,令眼珠子无处可逃。
这一幕,他至今记忆犹新,仿佛就在昨夜才刚刚死里逃生一般。
紧闭双眼的霎那间,无助的恐惧立即淹没了他,空气里熟悉的味道不断提醒犹留身在何处。
又是火刑?
难道,火祭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?
可惜这次,云溪不会出现了,田爷也不会穿着士兵的盔甲站在篝火旁。
不对!巫医族远在阴城,而他应身在和武城内。
双手放在木头上,树皮的粗糙正在摩擦他的每一根手指头。犹留记得自己睁眼前还处于黑斗篷的监视中,如何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此处?
此时,黑斗篷又在何处?
参良若是要杀他,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,先前每个时刻都有机会切了他的萝卜,无需拖到此时此刻。
仰望天穹,视线极其短促且狭隘,他根本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地。
定是那些异士在和武设下无数屏障,将偌大的城市切割成碎片,而他的视线也无法冲破层层叠叠的禁锢。
下一刻,他便断定自己必然是陷入噩梦里了。
然而,这个梦太真实了,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迅速滋长。
好在无论如何恐怖的噩梦,终究是个噩梦,也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。犹留不得不如此安慰自己。
刚刚自我安慰完的下个霎那,另一个念头立即冒了出来,他瞬间就动摇了自己的判断。
难道还有其他人也想烧了私生子?
巫医族看他的眼神,在任何时候都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啊,就算博赫努一在场,也从不曾掩饰过。
阴城里,每个人都清楚巫医族想要火祭私生子的执着,完全没有必要偷摸处置私生子。
上次,博赫努一为了保住博赫家族及对各大家族的制衡,已默许巫医族火祭私生子。
从那一刻起,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博赫家族的命运:无论他是谁,都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。
巫医族第一次火祭他时,没给博赫这个姓氏丝毫面子。
既然如此,巫医族也就无需忌惮私生子也冠着博赫姓氏这个事实。倘若真是巫医族,一路跟踪他到了和武城内,只为了偷偷将私生子火祭?
根本没有这个必要。以他对巫医族的肤浅认识,盛气凌人的巫医族向以古族为荣,断然不会执着至此。
难道,真的还有其他人也想烧了私生子?这个念头刚冒出后,他就闻见了一股助燃的油味。
在布下天罗地网的和武内,除了参良,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凶手了。
在没有攫取最大利益时,就抛弃刚到手的猎物,这不符合参良的为人处事原则。
除了巫医族,偌大的野林,还有谁对火烧私生子有执念呢?
实际上,阴城里的巫医族若是不得族长同意,私下对私生子用刑,等同背叛古老的誓言。承受这样的罪名,就为了杀死一个私生子?
就算是蠢货,都不会干这等蠢事,何况自谕高贵的巫医族,绝对不会为了私生子赌上古老荣誉。
巫医族只会光明正大地火祭私生子,方能显示出巫医族的地位和权力。
况且,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么重要,更不认为自己长得如此面目可憎,人见人恨。
在那次死里逃生之后,云溪告诉了他真相。巫医族对私生子起了必杀之心,无非就是想通过火祭私生子,巩固巫医族在博赫家族的地位。而博赫努一也需要通过古老誓言,唤醒并凝结各大家族对薄荷家族的绝对忠诚。
“获得忠诚是很容易的事情,但难在持久。”师父曾告诉过他这句话。
如今想来,大概是师父呆在博赫努一身边太久了,看多了听多了,自然也就懂得了人性的易变。
火苗子越来越凶狠,已团结成火舌子,不断从身下木柴之间的缝隙里窜上来。
背脊已经逐渐感觉到炙热在迅速加剧,过不了多久,他就会变成一个烤全人了。
这样的烧法,显然不是巫医族火祭的惯常手段。
巫医族崇神伺神,绝对不允许自己亵渎诸神。故而火祭有着严格的仪式,断断不会因为换个地方就放弃特有的仪式。
他还记得上一次,巫医族要烧他时的木头,是堆砌成凹形。一旦烧起来,熊熊烈火就会一口活吞了私生子。这种烧法,无疑还是在对诸神的力量表明绝对的臣服。
可眼下的火苗子,却从身下率先喷出,更像是烤乳猪烤小羊的烤法,意在将私生子慢慢烤熟。
现实还是梦境,他已经无法分辨。但愿这真的是个噩梦吧,他闭上眼祈祷自己快点醒来。
须臾之后,他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,接受任何结果。
再度睁开眼睛,果然应了那句老话:好的不灵,坏的灵。
如他所料,他的的确确身在篝火之中。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切的噩梦,这一切只能是现实了。
越来越浓郁的油味充斥在鼻腔里,令他的鼻子作痒。犹留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?私生子不是好食材,就算烧熟了也成不了美味。
此时,他的脑子一片空白,根本无法根据经验来琢磨敌人的真实目的。要杀私生子的办法千千万万,无论什么方法,显然都比火烧私生子要简单隐秘许多。
野林常年累月泡在阴寒潮湿中,很难点着火,常常需要泼油而燃。浓烈的油味必然引起其他鼻子的注意,这样的肆无忌惮,绝不可能是在动用私刑。
在沉郁而稀薄的空气里,他艰难地呼吸着,每一口呼吸都像是被强灌了一碗又一碗的黑油。
难道是参良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?准备通过火烧,逼出他体内属于森林之子的力量,然后占为己有?
毫无疑问,如若参良得知这个秘密,必然会这么做。但参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?通过那些异士?
不可能!那些异士虽然能压制他体内的力量,但无法窥视力量的存在,否则参良早下手了。
无论是从哪一方面而言,他都拒绝这种绝望的想象。
然而,这火刑的确来得突兀,莫名其妙且毫无预兆。
他再度祈祷这就只是个噩梦而已。
或许是上一次所经历的恐惧被压制在记忆深处,拖至今日才终于破溃而出,所以成了一个不得不做的噩梦。
对,一定是这样的!
想到这里,他马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,默数了百下有余。
接着,小心翼翼地打开眼皮,一道金光猛杀进缝隙里,他惨叫了一声。
犹留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眼睛,等了一会,并发现没有等来该有的疼痛。他立即检查一番,手指也是干燥的,没有一丝血腥味。
参良的门人可不止黑斗篷一个啊。他最担心的事情,或许真的发生了。
完了,真的玩完了,这回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
四肢被绑在比他腰还粗大的树桩上,树枝在身下堆成了一人床铺大小。背脊与火柴摩擦的感觉如此真实,根本不像是梦。
往下瞥了一眼,他倒抽了一口冷气。这木柴床,铺得比阴城的城墙还高一些。光是烧完这些木柴和树桩,起码得一天一夜。
这肯定不是噩梦!再也没有比这种无助的感觉更逼真的恐惧了。
巫医族的确想杀了他,但从来务实,绝不可能浪费时间堆砌高耸的木柴,况且烧死一个人根本无需这么多。
闭上眼睛,等待烈焰将他的背脊烤脆。
时间在耳旁流逝,他听见了体内水分蒸发的哀嚎声......
不能这么死去!就算没有云溪没有田爷,也没有森林之子的力量相助,他也必须将自己从这该死的高柴堆上拽走。
他命令自己闭上眼睛,如果再度睁开时,一切还没有变化,就只能开展自救了。
这时候,他心情极度复杂,一会既确定这是真实的处境,又不断祈祷这只是个噩梦而已;一会又笃定这是噩梦,只是比现实更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