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仙楼就像一个醉鬼躺黑暗里，发出了此起彼伏的鼾声。
用尽最后一口气挪动到门口，可惜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提起胳膊敲门，随即整个身子如落叶般飘落在地上，这霎那所有的血都冷却了。天地只剩下黑暗，将他一口吞噬。
一道极细的光亮在拨开他的眼皮。
“好家伙，终于醒了。”田爷对他露出了极其丑陋的笑容，烟熏的牙齿就像城墙上的石块般古老。
“田爷！”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，干涸的嘴唇就像树皮绽裂出死皮，他吸了一口气，嘴里满是苦涩。
“你要是再不醒来，老子就要把你全身都扒了，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口。”田爷用食指比着他的胸口，问他，“说，这是哪个混蛋黑心肝的王八羔子干的？”
左手撑在床上，支起了整个软绵绵的上半身，皮肉下的每根骨头都像风干了许久，关节已锈迹斑斑，重新启动时不断发出咔咔声。“我睡了多久？”一个名字闪过犹留的脑海，他即刻祈祷诸神庇佑。
“两天。”田爷对他晃着两根手指。
他掀开棉被，热气立即溃散，翻身下床，窗外的寒风立即扑了过来。田爷见状，不容分说将他搬上床，往里头一推，扯出被子裹住了他的身体。
“老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活你，可不是等你睁开眼皮就来糟蹋自己。躺着，躺下去。”说完，田爷索性坐在床边，翘起了二郎腿，指着前方，“臭小子，你不说点什么。”
“瘦子，去给他做点吃的。”
熟悉的声音从右前方流了过来，“大哥哥？”他本想挣扎着起身，奈尔骨头软，宛若一团棉花似的有气无力。
“田老头的确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你救活，你躺好，别浪费他的一番苦心。”野人王背对着他，看不见任何表情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。“谁下的毒手？”
田爷转身望着他，整张脸皱起了起来。“这可不是一般的烙刑。谁和私生子有这么大的血海深仇啊？不过你也是老天爷心疼的人，否则也不会碰见老子。你这伤，放眼整个野林，也未必有人能医治。若不是最近臭小子有事来阴城，你这条小命就呼呼了。”鹰眼攫住了他的脸，“不过你小子既受了这烙刑，却还能从鬼门关里爬到这儿来，简直就是神仙附体了。”
“冰霜之心？”他想起了站在荒野里听到的对话，鬼老的确是这么对主事说的。
野人王举起的茶杯停在半空中，久久才开口问：“你知道？”
“不是在竹海吗？”他怀疑自己的耳朵，再度掀开棉被，褪至胸口下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，竟然已愈合结痂了。“不可能！”若不是躺在床上，他一定会摔个四脚朝天。“怎可能！”
“冰霜之心，的确在竹海。”野人王始终拿背对着他，黑袍子裹住身体，令人不知道神情如何。“是田老头救了你。”
像救命恩人投去感激的目光，旋即他扑了上去，抱住了田爷的胳膊，急忙求证道：“田爷，你找到冰霜之心了，还有没有剩余的？”
“剩余？”田爷向后缩去，“你这个小子，当冰霜之心是什么玩意儿，是那盘里的菜肴吗？”
“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吗？”他在祈求。
“你要冰霜之心做什么？”野人王问。
烛光被风吹散了，屋子顿时变得暗淡。事已至此，他坦白交代道：“救人。有个人受伤比我重，两天前已奄奄一息，鬼老说除非在竹海里找到冰霜之心，否则那个人就死翘翘了。”
“那真是个倒霉的家伙，老子估计是有心无力了。”田爷望着他摇摇头，“鬼老，又是阴城哪号人物？”
“大概是一个想救人的医者吧。”他猜想。
接着，野人王和田爷互看了一眼，在光亮和黑暗汇合的灰交换了眼神。“谁伤了你？”野人王走到床边，再次问他名字。
“螽斯门二主事。”
“二主事，那的确有够二的。私生子在阴城要啥没啥，就算让你永不超生了，也改变不了大格局。这家伙多此一举，所为何事？而且动用这么恶毒的烙刑，小心断子绝孙，也不怕惊动了博赫？”田爷边说边将他强行按在床上，“躺下！说话张嘴就行。”
有过一瞬间的犹豫，但很快被信任消灭，毕竟他根本没弄清楚云溪的目的，不敢胡说八道。“应该是为了羊皮地图。”犹留决定坦白。
窗花的风起了脾气，正扯着树木的枝桠往长屏拖拽，发出了急切的嘶吼声，令人的心徒然慌乱起来。
他试着大口呼吸，以此来确定胸膛上的烙印再也不会撕肉剥骨般疼痛。作为一个爱听故事的假私生子，没有任何理由说服他相信这只是诸神临时起意的慈悲。
茫茫野林，芸芸众生，他凭什么例外？
右手掌覆盖在烙印上，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他闭上眼睛。凹凸的皮肤在指腹下犹如暖房粗糙的地板，熟悉的炙热从心脏骤然迸射而出，焦味充斥鼻腔，疼痛如永恒记忆重新袭来。烙印在胸膛上疤痕，就像半个断掌永远无法磨灭。
分明已毫无痛苦的疤痕，却在指腹下疼痛无比，令他直沁冷汗。仿佛还有更大的火曾经烧成灰烬，无法负荷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，整个胸腔宛若无骨，空荡荡如田埂上的破布袋，随风而去。
偌大的房间顿时幻化成熊熊烈火，而他只是一根人形的柴火，烈焰烧光了衣服和衣服。窒息的焦味堵住了喉咙，仿佛是亲身经历过的真实，等阴风吹进鼻孔，将焦味冲散，他才回归现实。旋即，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从下巴处低落而下，他用手心接住，一粒接一粒。
每一幕都记忆深刻，痛苦烙印在记忆里，根本无法遗忘。难道那块破铁的作用是真的？
“当然。”那道声音醒来。
这种疼痛，居然把沉寂的那道声音居然逼现身。“这个仇我会报。”他发誓要永远记住这种疼。
“你要感谢他。”
“凭什么？”他恨不得吃了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