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句话叫宁为太平犬,莫做乱离人。
以前盛连山觉得做人就是一件好事,生死随我意,天下任我行,比泥巴里的畜牲不知要强多少倍。
他一直觉得,即使过得再苦,人也不会选择去做太平犬。但是看着眼前的一幕,盛连山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。
其实在这个世间,做人要比做畜牲难得多。
尤其是腹中空空、两眼昏花的时候,什么亲亲尚恩,什么仁义道德,都不如肚子里那个叫声来得真切,来得清楚。你想要活下去,你就只能聆听肚子里的叫声,走上一条你不该不想却不得不走的路。
在这条路上,你没有同伴,没有帮手。所有一切都是你的台阶,让你能够在生命这条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的台阶。
你要么踩过去,要么掉下来。踩过去你还可以活着,还希望,一旦掉下来,那就什么都完了。
没有人愿意掉下来,他们只能选择踩过去,以一种血腥和不堪的方式重重踩过去。
盛连山望着木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,眼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陶锅里有一块血淋淋的肉正在不断翻滚,从红色变为褐色,最后散发出诱人的香味。他不敢细想这块肉原来属于谁,来自哪个部位,只觉得一阵恶心。
胃里有一团东西在抽搐,如同有人从里面揉捏他的肚子,时而用力收缩,时而剧烈膨胀。酸气遏制不住顺着喉咙直奔大脑,他只能转过头俯下身,用力发出“咳咳”的声音。
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,但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,那种感觉和听说完全不一样。
木棚下的人被干呕声惊动,纷纷抬头望着他,麻木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。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,随即又低下头,继续手里的事。
“六七十两肉就足够熬满这些锅,让几百人撑半天,这是一个人死后能做出的最大贡献。”韦无异伸手扶起他,声音有些颤抖。“盛公子,走投无路,我们只能让活人和死人一起,这样才能共渡难关。”
盛连山别过头不再去看木棚,他理解韦无异说的话,但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。
自古以来,人一直是天地间最有灵性的天之骄子,万物之灵。他们曾经击败恐怖的妖怪,建立起伟大的国家,如今却沦落到饿殍满地、同类相食的地步。
世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,盛连山望着身后躺着的一排排的饥民,心如刀割。
韦无异知道他一时半会很难接受,没有在说话,而是领着他绕过木棚继续往深处走,直到看见唯一的一顶帐篷。那一股入营时盛连山闻到的猛烈气味,正是来自这个帐篷。
两人撩开门帘走进帐篷,呛鼻的烤泥巴味便扑面而来,熏得盛连山睁不开眼睛。
好不容易喘过气,睁开眼睛却又看见比外面更加骇人的一幕场景。
帐篷内摆着一圈的病人,每个身上都长满烂疮,上面裹着一层又一层干裂的泥巴。泥巴被火烤得焦黑,甚至已经牢牢贴在皮肤上,浓烈的气味便由此而来。
盛连山环顾过去,所有的病人都躺着不动,没有声音,没有气息,没有动静。
有两个年迈的巫仆正在检查这些人的状况,见到两人进帐篷,其中一个上前行礼道:“大人,所有试验者都……”
桑宣说过试验的人都已死,韦无异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,巫仆便离开帐篷,留下他和盛连山。韦无异走向距离最近的尸体,轻轻将他们身上的泥巴一点点撕下来。
黄褐色的脓水夹杂着鲜血从疮口里流出,粘稠,腥臭,令人作呕。
韦无异看着被撕开的脓疮,摇头叹气道:“不行,人都烫死了,疮口却一点变化也没有,这个办法不行。”
“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尝试吗?”盛连山走过去看着伤口,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。“古籍上记载的办法应该不止这一个吧?裹着泥巴在火上烤,岂不成烤肉了?”
“我也想试一试别的办法,但是没有药材和人手。没有条件,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韦无异起身去检查第二具尸体,言语中透出强烈的无奈。盛连山皱眉问道:“这种时节,哪里能弄到足够的药材?”
“你还记得先前流沙盗的黄使洛川吗?他曾和我说过蝼虫在渭北到处劫掠药材,我也派人带着队伍和他去渭北调查。那些药材就是我们最大的希望,如果还不行,那就只能请六王子出面想办法。”
盛连山记得这一件事,流沙和蝼虫互相结仇,所以洛川一直暗中留意他们的动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