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午,王廿四年七月中旬。
镐京城出了一件大事。
急令在半个时辰内传遍城中大小的宅邸,八匹快马在一日之中狂奔数百里赶到周边的每座卫城。
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无根之人的名字。
数日之后,渭河沿岸一座叫渭阳的小城东郊外的官道上,高大的少年背着一柄剑匆匆从东方疾奔而来。
少年虽然看来只有十六七岁,但却足有八尺高,再加上脸颊瘦削,短眉深目,因此更显得十分高挑。他的气息绵长,步伐很快,短短一会儿便从官道的远方走到近处。
此时是正午,这个时刻是一天最热的时刻,而偏巧,这个日子也恰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。
烈日高悬在上,毒辣的阳光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,不要说血肉之躯,即便是泥人也要被烤成干。那些尘世人间的俗气、浊气和晦气尽在高温之下消弭于无形,唯独留下了一股沉沉的死气。
还有层层的尸体。
官道两旁的景象惨不忍睹,荒野里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黄土地上,从西边到东边,绵延了足足数里地。有些尸体旁还会有一两个面黄干瘦、衣裳褴褛的人瘫坐在哪里,满脸的茫然与绝望。
少年每路过一处尸体,便会稍微慢一下看一眼,脸上带着一丝不忍的神色。道旁的那些人一见到他,全都向他投去渴求帮助的眼神,但少年只在心里默默地叹一口气,却始终没有停下来,仍是急匆匆往渭阳城的方向赶去。
天地不过一鸡笼,人命卑贱如草芥。
自去年年末起,一场大旱灾在渭河两岸肆意蔓延十余个月之后,这样的事虽然不常见,却也不少见,反正少年已经麻木了。这些都是逃难的人,却在途中因为暴晒染病或缺水粮绝而丧命此处。少年自知救不了,故而虽于心不忍,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。
但又往西走出数里地之后,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扰乱了他的心绪,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。
这哭声稚嫩却响亮,在旷野中无比清晰,令人痛彻心扉,不禁为之落泪。
哭声的主人是道旁一个年仅八九岁的小童,他的身旁还躺着两个人,小孩正抱着他们嚎啕大哭。
少年短暂地犹豫之后,不知想到了什么,终于还是停下脚步走到小孩的身旁。他低头看着小孩那孤独而弱小的背影,又望了一眼小孩身旁的躺着的一男一女两人,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。
那两个人依偎在一起,面色焦黄、脸颊下陷,两眼无神地张开着,显然早已了无生机。
少年长叹一声,他看着那个孩子瘦弱而凄凉的背影,知道如果自己不出手相救,孩子在这种地方绝对活不过半日。他摸了摸腰间已经瘪下去的水袋和怀中仅剩不多的几口干粮,心里有那么一丝挣扎。
但恍惚之间,孩子那孤零零的身影却和记忆里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,一样的孤单,一样的凄惨。
贼老天,人命不该如此卑贱!
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坚定了,他在小孩身边慢慢蹲下来,轻声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小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意识也有些不清楚,这时才发现身后竟然站了一个人。他骤然停下哭泣呆在那里,一脸茫然地看着少年,没有回答却反问道:“你是谁?”
少年回答道:“我叫盛连山,一个无根之人。”
小孩怔怔地看了他片刻,忽然眼里再次涌出泪水,抽噎着问:“那你能不能救救我阿爹和阿娘?”
盛连山默然摇了摇头,不知该怎么告诉小孩,他伸手轻轻为小孩擦去泪水,叹气道:“我救不了他们,他们已经离开人世,不会再回来了。你还是安葬了他们跟我走吧,不然你也会有危险。”
“不!”小孩眼里最后一丝希冀之色也瞬间灰暗下去,他的哭声变得更加响亮,更加歇斯底里,“阿爹!阿娘!
稚嫩的童音里满含哀切与凄厉,令盛连山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,竟有些难言的痛。他看着这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,忽然又发现自己与这个孩子并不相同,他身上更多的是迷茫,而这个孩子却只剩下绝望。
盛连山没有安慰小孩的意思,他静静站在那里任由小孩放声大哭,一直到身后嘈杂的声音惊动了他。
远处有五六个奇怪的人朝这里走过来,他们交错在众多尸体之间穿行,每经过一具尸体便上去摸索一番,像极了饥饿的野兽。当他们靠近了两人之后,盛连山才看清楚,那是一个个衣不蔽体、矮瘦黝黑的饥民。
但与一般的饥民似乎有所不同,这些人明显更加地机敏和精干。
这几个人也注意到了盛连山和小孩,他们似乎并不顾忌,反而悄然地围了过来,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。盛连山警觉起来,他站起身把小孩子护在身后,眯着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个人。
一个留着半截山羊胡的精瘦男人走到盛连山的身前行了个礼,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:“这位公子,贵姓大名?不知这大热的天气,您带着一个小孩子是急着赶往何处?”